何  因

    鑰匙拔掉，推開家門，前來迎接的是微微燈光。誰也無法準確估算一盞感應燈的剩餘電量，正如誰也不清楚回家的人在途中經歷了些甚麼。我大概是累了，因此並沒有理會滿屋的猴麵包樹；剛萌芽的猴麵包樹跟玫瑰苗相差無幾，這是小王子親口告訴我的，我也確實相信，所以在離家的時候沒有特意去整理地上的樹苗，算是給自己留了個希望，或許再回來時，是馥郁的花香前來迎接，是一屋的玫瑰擁我入懷。

    擁有多少朵玫瑰才算是富有，認識多少朵玫瑰才算有名望，如果把玫瑰當作量度單位，那麼要手捧多少朵玫瑰才足夠表達愛意，人的一生之中又要種出多少株鮮花，才有資格遇見真愛。生長在這個星球上的玫瑰多如繁星，渴求戀愛的人也是，之所以會摘下鮮花送給愛慕之人，可能也不過是想證明自己真的種過玫瑰；從幼苗開始，到結出花苞，待綻放時便是最好的年華，玫瑰把最好的年華給了你，你也就會出現在玫瑰最好的年華中。賠了歲月，賺了回憶，誰也不虧欠誰。

    欠小王子的畫，後來又畫了幾幅。回歸工作的第十二年，我終於順利畫出了不吃玫瑰的綿羊，這些綿羊軟弱，敵不過玫瑰的尖刺，卻甘願為愛情受傷，深夜時總在歌唱，繞圈奔跑，令疲倦的人失眠，卻讓失眠的人重返夢鄉。談一場戀愛耗盡了人的所有能量，而下一場戀愛的開始，又能叫人提起精神，邁步向前；於是離離合合的情侶不斷在繞圈，跟隨着羊群重蹈覆轍。今夜，停在了第一千隻綿羊身上，明天，可能就需要數到第一千〇一隻綿羊才能入睡。

    聽說過點燈人的故事嗎？入夜時負責點亮街燈，天亮後再把街燈弄熄，後來居住的行星的自轉速度越來越快，晝夜交替不到一分鐘，不堪工作壓力的點燈人，辭職後好不容易來到地球，卻患上了失眠。醫生替我增加了安眠藥的劑量，而我則需要在夜裡畫更多的羊，第一千一百一十一隻羊，仍舊軟弱，無法替我吃掉令人頭疼的猴麵包樹，甚至是猴麵包樹的幼苗也應付不來；本應是我親自動手去拔除的，可我也軟弱，除了點燈似乎沒有其他專長，而且能夠帶來光明的只是街燈，並不是點燈人。

    猴麵包樹蓋住了頭頂上的陽光，讓樹蔭下的我感到窒息，人跟行星一樣，不能自體發光，一不留神，就會被遺留在黑暗的宇宙中。或許小王子跟玫瑰一樣都需要光合作用，只是小王子忘了，玫瑰亦捨不得去提醒，於是任由小王子獨自前往無光的宇宙探索，留下一株向陽植物在星球上憂鬱，偶爾思念，偶爾窒息。都是無力移除遮天巨樹的人，就只好再次收拾行裝準備啓程，帶上家裡的感應燈，以及那一千一百一十一隻軟弱的綿羊，要回去了，要離開了。

    故事裡，我只是個沒有名字的配角，負責點燈，也負責滅燈，如果必須命名才能確立關係，那麼要擁有一座玫瑰園也不容易，我也無法擁有我的羊群，小王子也不曾擁有過玫瑰，誰也不曾被誰真正擁有過。不是每朵花都有名字，羊也沒有，頭頂上的星空也是，要是我願意替一個星球命名，是否就能佔有，如果世上有人願意為點燈人重新改個名字，我是否就能冒充點燈人這角色來到地球續寫故事。

    向來都孤身一人的點燈者，突然想要與愛人看一場日落；曾想過要一了百了的失眠人，無意間發現了宇宙的邊界，這是何因。女孩問我，愛上一個人的原因到底是甚麼，我不知道，也不懂得解釋，我只是個點燈者，只是個失眠人，就算勉強是盞明燈，也不過是盞無法自控的感應燈罷了，怎麼會明白愛的原因，怎麼會知曉愛意到底從何而來。妳眼中的太陽，只是別人在穿越星際時扔下的，電量不足的感應燈罷了，差點就要淪為太空垃圾，或落入大氣層而殆盡，或永世在黑暗中飄流；而妳，作為最溫柔的行星，無條件地接納了我。

    行星自身不發光，因此必須找到光源才能讓日夜輪轉。女孩自以為幸運地拾起了我這道光，殊不知被妳接住的我，才是真正的幸運兒。有些光，在宇宙裡跑一輩子也到不了終點，可我只是縱身一躍就到了妳懷裡，誰也無法解釋其箇中因由；小王子為何能化身成光，而身為凡人的我倆又如何能夠穿越時空，到達愛人身旁。夜裡，許久沒有如此平靜過，就像是無聲的太空，伸手就能撫摸到遙遠的行星，窗外是明是暗也好，也能換來一覺好眠。鑰匙拔掉，推開家門，女孩仍會問我愛是何因？卻不知曉自身正是答案。

    林    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