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失約的情人節

    今天藏區的雪越下越大，漫無邊際地下，從下午開始雪將他的車堵在了公路上，九點對我說他回不來。我在停了電的酒店，全心全意對抗寒冷、飢餓與黑暗。停電已近五小時，黑暗沒有盡頭。室內如同冰窟，寒冷鋪天蓋地無孔不入，交通全部停運今晚無法離開。我在黑暗的漫長等待中陷入絕望的最低點。

    雙腿就算在被窩也無法避免冰冷，躺着打字，手、手機、臉都陸續塞入被窩。黑暗裡唯一的亮光，是手機屏幕彈出他的消息，我回道，“整整五個小時，音訊全無，跟我說一句有這麼難嗎？”

    “我對不起你。”他只是一味道歉，消息發送又撤回，補上幾個字，“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微信彈出他好幾筆轉賬。“這是錢的事情嗎？”“不是錢的事我知道，請你收下吧。”表妹在旁邊因高原反應而發燒，吸氣多於呼氣聲了，我聽見她的胸腔發出艱難的“呼呼”聲就像漏風的風箱。愧疚感戰勝了我的委屈，我指責他不守承諾，害得我表妹如此。

    昨夜凌晨兩點多，表妹突然衝出去，接着在客廳就哇地一下吐了。凌晨三點，情人節前夜，我蹲在地上用紙巾一團一團打掃她的嘔吐物，用水擦洗，再開窗通風。凌晨五點，我睡着覺，突然發現她在漆黑屋裡無聲地走了好久，從左走到右邊。“你在做甚麼？”我問。“我睡不着，喘不上氣。”表妹說。

    她會死嗎？這種念頭一瞬間竄上我的大腦。那麼偏遠地方又是在高原，但凡出了事，那是要命的。“實在撐不住我帶你回平原，明天就可以走。”“我還可以。吐完好多了。”自從外公去世後，表妹最信任的人只剩下我。

    今天是我和他約定見面的日子，正好是情人節。今天我們上午想到即將到來的見面，很興奮地啟程赴約，誰知遇到暴雪。預定交換的手飾，是我買的紅繩，還有他貼身的星月菩提手串。視頻通話裡，他攤開他全部的手串，有長有短的，語氣溫柔，“你喜歡哪一條？”就像任我採摘的果實，像他完全向我攤開的柔軟內在。初遇他時，他倔得像頭驢，傲慢得像獅子，在廟裡他身份地位高，從小被嬌寵慣壞。我選了一串看起來最好看的，他說這是星月菩提，他一向很少和我講藏族文化。或許是語詞笨拙，或許是相聚時間太短，他會用所有時間向我撒嬌、仔細觀察我、埋怨我，再向我討要那些他所預期會得到的反應。

    時間有限，我們聚少離多。隔天清晨我拉着行李箱，和生病的表妹離開這裡。天上從鵝毛大雪變成紛揚的細雪，像鹽，我突然哭了，第一次見面也是下雪的隔天，那時候他害羞，問一句答一句。想了半天試圖找的第一個話題，就是問我“昨夜下雪了吧？”宿命在這裡完成了閉環，神佛戲弄蒼生。

    沒有那場雪，昨天情人節會有多麼快樂，此刻言說毫無意義了。當年在城裡，沒約過的兩人都能再次碰上。這次千里迢迢相約，一面也見不到。為甚麼正好是這天要下雪，為甚麼他朋友開錯了路，為甚麼正好是我們這一區停電？是心理學、是人類行為學、是地理學、是宗教學，是見證我們相遇的諸天神佛，下的這場大雪。菩提和紅繩若纏在一起，世間如此還有法度嗎？最後怨無可怨，只能怨命運。二十三歲必經的大劫。無從逃避，在生日的準點〇分抵達，在那天突然決定繞一條我從未走過的小路，在他開門清掃積雪時，他的命運、我的命運的劫，劫難就雙雙到來了。

    以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