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设为首页
  • 点击收藏
  • 手机版
    手机扫一扫访问
    迪恩网络手机版
  • 关注官方公众号
    微信扫一扫关注
    迪恩网络公众号

人造衛星



人造衛星

    “我聽到史普尼克號的聲音。”



    那時候的我並不認識史普尼克號,更無從理解話中的意思。林沒有在我們慣常分手的地方右拐,他堅持把我送到家門,看着我進屋才緩緩離開。在門縫中看到林的最後一面,那模樣使我感到陌生,平日扁塌的鼻樑高聳起來,時而混濁的眼眸也變得澄明。驀然想起中文老師說的話,“易水河凜冽刺骨”,為此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在林缺席第三天的下午,我決定翹課去找他。那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只消在光照中活動片刻,頸背便會傳來有重量的脹痛。那亮度之高,使我此刻在回憶時也感到眩目。鐵閘、木門都沒有鎖上,我後退半步察看門牌,還是我熟悉的數字。屋內傳出過於高吭的聲音,我拉開門,發現東西已不復存在,大廳變成一純白方框,連牆上曾經被我們弄壞又修好的電風扇也消失無蹤。有一地產經紀正向客人推銷空蕩蕩的單位,每一個字都有回音,使難以理解的處境變得更為晦澀。林與他的家不見了,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那時候手提電話仍未流行,不知道對方的住址往往意味着失去聯繫。地產經紀繼續說話,讓人有種身處實驗電影的感覺。起初我以為林只是退學了,總有一天會回來。然而,我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

    離開林的家,我跑到街道上大口吸氣,汽車的尾氣與行人嘈雜的聲音使現實一點一點重回身體。走到中央圖書館查找史普尼克號的資料,由於仍是上班上課時間,圖書館只有三三兩兩看報的老人。我拿起《航天器大全》覓了個角落坐下,正文第一頁就是史普尼克號的資料。首先看到的是富有年代感的鋁外殼,然後是長長的鞭狀天線。我聯想到飄浮在太空深處的水母。

    “我聽到史普尼克號的聲音。”我開始想像飄浮在太空中的水母所能發出的聲音,回應我的是漫長的沉默,那誠然是一次沒有結果的探索。繼續查找資料,有着旅伴意思的衛星獨自穿行於地外二百一十五至九百三十九公里之間,不禁讓人猜測命名者的動機。書上記載史普尼克號的訊號十分強,能被業餘愛好者輕易捕獲,進而轉化成“嘀、嘀”的聲響。但我知道林聽到的不是這些,在他出生以前,這小小的銀白色衛星已因失去動力墜入大氣層。

    林消失了,我作為最後見過他的人接受問話。審訊室的氣溫很低,牆身每一條直線都冰冷而堅硬。儘管警員的語氣十分溫柔,我仍莫名地瑟瑟發抖。詢問的時間不長,從“你們是甚麼關係”開始,在“他對你說了甚麼話”結束。他們顯然不相信有關史普尼克號的說法,但對我沒有產生任何懷疑,甚至覺得我有點可憐。林的父母在警局門口等我,他的父親顯得有些疲憊,臉上貼了創口貼,手腳不太利索。他的母親一如以往在哭。他們各自給了我一個擁抱,然後不發一言的離開了。

    我失去了唯一的朋友,覺得沒有再說話的必要,在課堂上總是昏昏沉沉。通往校園天台的門常年鎖着,但只要沿着連接水塔的梯子往上爬,再從半層高的平台向下跳,便能到達鋪滿紅磚、起伏不定的天台。過去我和林常常在此聊天,他在課室中惜字如金,在天台卻滔滔不絕。

    “你知道嗎?好幾次醫生都說我會死掉。雖然在昏迷狀態,但我能聽到他們的對話。每當我躺在病床上,母親都在一旁哭,父親則禮貌地向社工、警察解釋傷痕的由來。”躺在微暖的紅磚上,日光把熱量傳來,把靈魂抽走。閉上眼,前方盡是流動的紅,想像沒有我的世界,想像林仍在身邊,想像冷戰時期美國人民看到衛星反光時的驚奇表情。那真是個複雜而危險的時代,必需一邊跳舞,一邊注意腳下的萬丈深淵。

    直正聽到史普尼克號的聲音是在隔周的電腦課中,當大家在埋頭寫程序時,我按下了播放鍵。聲音傳遍整個教室,人們不自覺停下活動,凝神靜聽那穿越數十年、數百公里的吶喊。並不如書上描述的規律、缺乏彈性,我認為那更像是某種小型喫齒動物的叫聲。屏息靜氣營造出某種缺氧深空的象徵,老師也沒有動,一切凝固成故事性的畫面。兩分鐘的音頻長得像沒有文字記錄的年代。想起林告訴我的另一個故事。“路過賓館時看到一個女人纏着父親的手臂,我們相互對視、擦身而過。我先一步回家,幻想父親回來時會帶上禮物,至少也能吃上一頓好吃的,畢竟那時的我表現出超越年齡的沉穩。這樣想對不起媽媽,但我只能這樣想。”“結果他又拿起木棍,一腳把我踹翻,警告我不得聲張,如果給別人知道就殺了我。”三日後,林又被送到醫院,這次儀器發出的聲音與之前不同,是連續而尖銳的喊叫。醒來後他的第一句話是:“我真的沒有告訴任何人。”

    班主任規定值日生每天為林摺一隻紙鶴,放到他的桌上。為此我十分感動,林得到了比他在教室時更廣泛的關注,看着一隻隻整齊排列的紙鶴,我不禁幻想他回來時的表情。然而,在擺放了三十五隻紙鶴後,人們開始替紙鶴塗上顏色。起初是七八隻純白紙鶴中夾雜一抹色彩,然後是半素半彩。兩個月後,只剩下我摺的日子是純白的,我在那些形狀各異、色彩繽紛的紙鶴中看到了後殖民時期的屬地。在紙製的悼念快將鋪滿枱面的那一天,兩名同學嬉鬧時撞翻了桌子,抽屜中簇新的工作紙、講義連同紙鶴掉在地上。在我伸手去撿之前,紙鶴已被踩扁,講義上出現了大大的腳印。

    罷了,我想。幾星期後,林的桌子便被移到角落,理由是“接獲家長投訴,害怕影響子女學習”。再過了兩星期,在班主任朗讀了幾句緬懷的話後,林的桌子被移出教室,理由是“年輕人該向前看”。就這樣,在林失蹤不到半年的時間內,他在學校的痕跡灰飛湮滅。

    從此以後,午休時我總一個人久久地躺在天台,陽光如鐵鎚把我牢牢釘在紅磚之中。人聲、車流聲、風聲匯聚成比史普尼克號更遙遠、更難觸摸的聲音。如果衛星仍以每小時二萬九公里的速度運行,那麼每兩節課它便會從我頭頂飛過一次,這幼稚的想像成為了校園生活中僅餘的計時單位。我從不在下雨天到天台,因此每當我回想起中學的日子時,總有着陽光明媚的背景。為此我曾感到痛苦、羞愧,我認為我的回憶應當烏雲密佈。偶爾我也往下看,但太陽和它的反光過於激烈,以至我無法看清四周的景色。唯獨西洋墳場因為石製墓碑較弱的反射沉了下去,成為光霧中的一座孤島。

    暑假前夕,林的媽媽在校門等我,於炎炎夏日穿着長衫長褲使我印象深刻,以至後來我終於明白所謂何事時,她的裝扮仍鮮明地存留在我腦海中。她拿出一張我與林小時候的合照,全身抖動不已地遞來。後來我想明白了,她並不執着於照片的歸屬,而是無法再保有這張照片。

    高中最後兩年在晴天與雨天擺盪間度過,晴天爬上天台,雨天躲進圖書館。畢業那日是晴天,領完證書我便開始攀爬。太陽在頭頂不遠處張牙舞爪,曬得我渾身冒汗。雖然漫長,但我還是到了。閉上眼,思考該為林做些甚麼,從這裡丟下一盆植物?燒掉角落堆疊的白色保麗龍箱子?把我從垃圾桶收集回來的紙鶴放進水塔?陽光與過度思考使我昏昏欲睡,於是我睡着了。醒來時天已全黑,星星密集得我有分享的慾望。我數了一遍又一遍,有時是八十七,有時是八十八。我呼喊林的名字,應答的只有回音與其後長久的黑夜。

    大三那年,我在飯堂吃餃子。在餘光掃過報紙一隅時,我看到那不合時宜的長衫長褲。熟悉的背影飄浮於水面,像太空中的水母。

    “在發射之時就注定墜落,無法擺脫引力的史普尼克號……”拿起刀把餃子剖開,流出的汁液鮮嫩翠綠,讓我想起了林的父親。陽光明媚,草叢有喫齒動物嚼食的聲音。整個世界被孤寂的訊號籠罩。



    泛    涵



25

鮮花
37

握手
38

雷人
28

路過
77

雞蛋

該文章已有0人參與評論

請發表評論

全部評論

扫描微信二维码

查看手机版网站

随时了解更新最新资讯

400-123-45678

在线客服(服务时间 9:00~18:00)

在线QQ客服
地址:上海市虹口区武进路齐浜大厦456号2幢10楼
电邮:green_ps@ppap.com.cn
移动电话:13301215647

Powered by Discuz! X3.4© 2001-2013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