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晴兒時的遊樂場 那個年代的澳門,工作主要靠體力勞動,製衣廠、玩具廠、碼頭苦力等工作,不關心你的學歷,拼的是體力及勤力。大部分父母為了三餐早出晚歸,孩子選校就近而讀,方便放學可以自己走回家。又怕孩子流連街上學壞或者被拐走,於是要求孩子們放學立即回家,局限活動範圍在屋子裡。 晴晴,這個時代下的小學生,每天放學與同校的哥哥走十分鐘路回家後,便展開一日的自我放飛時間。當時還未有獨留兒童在家一說,鄰居家家戶戶都是一群獨留兒童,孩子們年齡相仿,因此晴晴的玩樂範圍,除了在自己屋子裡,也可以自由出入鄰居家中,與同齡孩子玩成一片。 晴晴的父母在製衣廠上班,靠勞動生活的家庭,收入不高,屋子不大。一房一廳的單位,住着一家四口。客廳很小,卻放了一張最大號的摺疊木枱,食飯時間它是餐桌,放學後它是書桌,晚上它是全家一起幫補生計剪線頭的工作桌,節日它更會成為供奉桌,雖然可以摺疊,但幾乎全日都用着,上面堆滿雜物,因此很少被收起來。再放一張長椅及神枱後,客廳已經擠滿了。狹長的房間內擺着兩張併攏的上下格床,父母一床,孩子一床,床上格推滿一家子的四季衣服、幾大麻包的剪線頭活、各種雜物後,連走出房間也只能側身了。於是,晴晴兒時在家裡可活動的範圍,別無選擇,剩下露台的花籠。 當時的家家戶戶,儘管家裡再小、家庭再窮,都想辦法在露台外推一個花籠,一來防止孩子不小心墜樓,二來晾衣物時防濺防煙頭,三來增加空間擺放更多雜物。如果露台與房間能連成一線,更會弄一個長花籠,變成一條走廊型的雜物間。外面看來,加了花籠的大廈,在一條條的鐵枝下,裡面的人像住進了監獄。但那個講求溫飽的年代,實際自然是重要過美觀。 晴晴家中的花籠也是連成一線的,不過由於房窗更高,因此自窗台走下花籠要下跳半個身位,高低起伏,對兄妹來說反而多了一分樂趣。小時候放學後,他們經常在家中玩捉迷藏,穿梭於掛滿衣服的花籠裡,很容易就見到一雙小腿跟在衣服之間若隱若現,哥哥為了逗妹妹,每次都扮作找不到,不斷呼喚她的名字,“晴晴,你在哪裡啊?”應聲而回,衣服間就會冒出一個古靈精怪的小頭兒,一邊偷看一邊偷笑,有時甚至忘記自己根本不應該張口“哥哥,我在這裡啊”。晴晴每次被捉到,都笑得像花一樣。 再大一點,每寸地方都躲過了,花籠捉迷藏變得不再有趣。兄妹改玩捉人遊戲,在花籠裡一個追一個跑,走到花籠起伏處一個接一個跳下來,不鏽鋼板被他們跳得嘭嘭作響,嘭得愈大聲,他們笑得愈大聲。有時不小心跌倒,小手拉小手站起來,又哈哈大笑重新開始。無憂無慮,一個下午就過了。 毗鄰露台的間隙有時會探出一個女人,在他們跳得最快樂時一頓大罵,叫他們不要再吵,再一直盯着他們直至他們害怕得走開。露台不時會傳來那女人的咆哮:“ 專心啦,做極都錯,人蠢無藥醫,生嚿叉燒好過生你。”接着是男孩的哭聲。女人的大叫。乒乒乓乓摔東西。兄妹每次耳朵貼着露台的鐵板偷聽,替男孩感到可憐。 一晚,一位頭燙大波浪、身穿睡衣的大嬸氣衝衝拍門,晴晴認得就是偷看他們的那個女人。 她說自己住隔牆大廈,她家露台與晴晴家露台相貼,每天下午都聽到嘭嘭響,跟你的孩子們說過還是一樣吵,責備父母“識得生唔識得教”,再輸出一輪她家小孩每次測驗都九十分以上,今次只有八十分,都是因為你們家孩子吵得不能專心溫習云云,罵得整層鄰居都聽到。 晴晴爸自知理虧,羞得一臉紅黑,頻頻道歉。之後兄妹倆先被父親“衣架侍候”,再罰跪了一晚。 夜深人靜,晴晴在床上搓着跪瘀了的膝蓋,聽着廳中父母談論隔壁大嬸。那個上海婆每朝六點剁肉,還好意思說我們吵,平常隔着露台都聽到她打罵兒子,打駕聲尖叫聲穿牆入屋,聽得頭皮發麻、耳朵疼痛,不知她家人是怎麼過的,難怪聽說她家老公包二奶,一星期才回家兩三天。 晴晴聽着聽着早就睡了,父母仍在嚼舌,可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猜測的並不對,大嬸的老公早已走了,現在家中的老伯是男友,他在香港有另一頭住家,每月只來澳住幾天,大嬸靠走水貨及男友補貼供養兒子,生活艱苦,兒子是她對茫茫未來的唯一期盼。成人的壓力落在孩子身上,她不好過,兒子也不快樂。 自那次後,晴晴兄妹便不敢在家中“大聲”跳,轉移陣地到鄰居家玩。鄰家是同層最大的三房單位,同樣是花籠,有個警察爸爸的三房花籠特別氣派,廳連房間築建了一個U形巨籠,晴晴覺得自己走進了迷宮一般。 有更多跑跳空間,四個孩子玩得更瘋,拿着水槍你追我逐,更以對面大廈花籠內的衣物為目標“今次要射紅色衫”,以射得最準爭勝。有時甚至往樓下天井掉水球,比誰掉得最遠。 上得山多,自然會遇到老虎。一天對面阿姨收衣服時撞破射水的孩子們,指着被射濕的衣服駡“你班衰仔,好玩唔玩,唔怪得成日曬唔乾”。要知道,隔着一棟大廈罵過來,阿姨每字都是發自丹田大喊。她憤怒地罵了很久,也不管是否適合向孩子罵髒話,甚至說賭輸錢就是因為沒有穿那條未乾的紅色內褲、人衰行路打倒退,彷彿要把生活所有不如意都算在他們頭上才能解氣。 天井就像一個巨型的大聲公,聲音甚至有迴響。引得相鄰一堆鐵籠不斷有人探出頭來八卦,有人附和責備孩子太調皮,有人說算了不要跟小朋友計較。眾目睽睽,四個孩子想走也不敢走開,罰企般排排站在花籠挨罵。最後,阿姨說再有下次便告訴學校,鬧劇才短暫結束。 事後孩子們偷樂被罵時父親不在家,殊不知原來有鄰居隔天告訴了兩家父母。 衣架揮下,哥哥護着晴晴說“阿妹只係睇,無射水”,晴晴哭着說“唔係哥哥教,唔好打”,母親心疼在旁求情“細佬仔仲細,好好講,慢慢教”。 兄妹同心是好,但做錯事當然得領罰。今次被罰跪在門外走廊,好像要給鄰居們一個交代,證明自己是有家教。鄰家同伙馬上也被父母趕出走廊罰跪。跪到腿痠,四個小傢伙還在你眼望我眼偷笑,氣得父母說一個星期內不能再去鄰家玩。 一直到小學畢業,儘管後期功課愈來愈多,玩樂的時間愈來愈少,但大部分時間,花籠依然是晴晴及哥哥放學後的小天地。他們奔走於不同鄰居家中,在不同形狀不同顏色的花籠裡,努力發明不同形式的新玩法,每次被罰跪後再接再厲,樂此不疲。 晴晴有時會羨慕別人家中的巨花籠、別人有整套洋娃娃、別人每天可以吃莎莉蛋糕。父母不會帶她去葡京兒童世界,不會到麥當勞開生日派對,沒有汽車可以載她周圍去玩。她知道人與人是有分別的。但星期日父母帶他們去鴨涌河公園,她還是很快樂,雖然每個星期的地點一樣,每次都要走一大段路過去。 晴晴家住底層,她有時會扶着花籠,抬頭看對面街唯一沒有花籠的十樓單位。母親說這裡以前住了一家三口,讀小學的男孩不知怎麼拉開了繩結,推開了花籠逃生門,探頭下看,就沒有了。男屋主怒責妻子圖方便曬魚乾,只簡單用紅繩綁結,結果害死兒子。 頭七當天呼天搶地,打到上差館,鬧得街坊街里,人盡皆知。最後與妻子離婚,拆走沒有用的露台花籠,獨自居住。太過思念,弄得精神有問題,經常坐在公園痴看着孩子。 其他家長雖然可憐他,但怕他失常,在公園見到他會急急帶走自己的孩子。母親千叮萬囑,見到他要走開,不要對望。並要引以為戒,不要打開花籠逃生門,即使鑰匙就掛在日曆旁,但那是緊急逃生,打開給消防員的。 母親不知道,晴晴已多次與哥哥打開花籠鎖頭,把裝滿水的汽球,扔下經常停泊在樓下的麵包車上。兄妹倆甚至討論如何下降到車頂,是要用棉繩像消防員滑下去?還是先爬出花籠外再跳下去?畢竟看着只有一層樓高,跟在公園跳假山差不多距離。當然他們從未實踐,沒有勇氣,也怕被“衣架侍候”。 上初中後,鄰居家的孩子們已有各自的朋友,很少再一起玩鬧。有一天母親看到晴晴倚在花籠,凝望街上奔跑的孩子,眼中充滿寂寞,心中不忍,與哥哥約法三章,准許放學後帶妹妹到樓下公園玩半小時再回家,但前提務必護她安全,而且回家後要立即做功課。於是,晴晴兒時的遊樂場逐漸落幕,回歸它最原本的功能。 後來城市化,建築物僭建上升成城市安全的隱患,花籠慢慢蛻變成上一代的產物。現在抬頭仍能看到很多舊樓宇保有花籠,但新樓宇已經沒有這個風景了。 晴晴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住進了沒有花籠的新樓宇。 她偶爾會抬頭,特意去細看那些熟悉的綠色、銀色鐵皮,它們就像年華漸去的長腿叔叔,雖然已完成默默守護的使命,但依舊盛載着那個年代美好的孩童回憶,深刻了手足之愛、鄰里之情。未來都市更新發展,數十年後可能不會再見到花籠,往後的新生代也不會知道什麼是花籠了,那兒時的遊戲場應該會沉睡在那一代人的回憶裡。 聞 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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