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竊賊 今天陽光明媚,我的心情實在配不上這好天氣。上個月,花店接了很多大訂單,加班讓我很不適應。本來計劃去印尼的科莫多島住上一頭半個月,但經過短暫的周末休息,月底又到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於是又回到店裡。 一 我正在清點剛送來的鮮花,門外的風鈴響了,一位老太太走了進來。我急忙擦掉手上的水,走過去問她想要什麼。 老太太問我店裡有沒有白玫瑰,我說有,正在送貨,大概要等半個小時,如果她着急,下一條街有一間更大的花店。 老太太笑着說,她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她原本也想去那間大店逛逛,但還是決定來我這裡買,因為花特別新鮮。 我微笑着向她道謝,然後為她搬來另一張椅子,把自己的坐墊放在上面,一邊整理手中的鮮花,一邊和她聊起來。 她看起來是一位非常成熟優雅的女士,衣服整潔乾淨,散發着淡淡的肥皂香味。花白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條小辮子,談吐不凡,不用想也知道,她年輕時能迷倒多少男孩子。 大概是加班後遺症,或者是水逆,我的大腦還處於放空狀態,心裡的話不小心便說出來了。 我立刻道歉,希望她不要見怪。老太太卻笑着對我說,男孩子是沒有的,但以那還算合格的外貌,拴住了她美麗的愛人一輩子。 我不知道該抱怨她這樣驚為天人的氣質還算合格那我們這些凡人算什麼,還是該好奇她的愛人到底有多美麗。 老太太看出了我眼裡的好奇,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點開背景圖片給我看。 照片上,一位美人牽着一位美人的手,站在夕陽下,手裡還捧着一束美麗的白玫瑰。我知道,這就是她和她的愛人。 歲月匆匆,我仍能在老太太的臉上,瞥見她年輕的容顏。 只能說,她和她,就是天作之合。她們站在一起,相配得沒有道理。 老太太沒有把手機拿回去,她告訴我,白玫瑰想包成這種樣式。 我說當然可以,這裡正好有這樣的包裝紙。我問她是否想把花帶回家送給她的愛人,她一定會非常開心的。我以為她會點頭,但她沒有。她告訴我這的確是送給她愛人的,但不是帶回家。 我有點糊塗了,嘴巴張了又合,因為我不知道該不該問這個問題。 老太太笑着搖了搖頭,說:她已經不住在那裡了。 店裡的空氣似乎突然被抽走了。我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覺得我應該馬上為我的無禮道歉,但聲音被卡住了,說不出話來,於是我低下頭,拿起了剛送來的白玫瑰。 然而,老太太並沒有責怪我,還給我講起了她和她愛人的故事,說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比她小幾歲,但在日常生活上對她照顧有加,以至於她幾乎失去了獨自生活的能力。 她們從十八歲就互相表白,到今年,六十五個春秋過去了,她還說,其實她已經不是很難過了,只要她還記得,她的愛人就還在她身邊。 她說,十多年前的一天,她的愛人突然開始教她做飯,教她整理自己的衣服,教她去超市購買食材、日用品。當時,她還以為愛人在發什麼脾氣。她已經有幾十年沒有擔心過這些瑣碎事了。一天,愛人默默地把診斷報告遞給她時,她在想,是不是她最近做了什麼讓她不高興的事?可報告上清楚地寫着——阿茲海默症。 她花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她說,她不敢相信,明明自己才是那個年紀較大的人,她遲遲都不去接受這個事實。她的愛人說,我照顧了你半輩子,要是以後我再也做不了了,不記得怎麼做了,我不在了,你得替我照顧好自己,我那麼寶貝的夫人啊,可不能讓她磕着碰着、受委屈了。 老太太告訴我,因為這些話,她很快就學會了照顧自己,還學習去照顧她的愛人。她們像以前一樣生活,偶爾出去散散步。 後來她的愛人真的開始不記得她了,叫不出她的名字,不出去散步,不吃飯,最後也不在她的身邊了。 我把包好的白玫瑰遞給老太太,她沒有接,而是遞給我一包紙巾。我隨手擦了擦臉,發現自己流了很多眼淚。 老實說,我經營花店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自問已經見過各種各樣的情感。 年輕人的愛情熱烈而坦蕩,心動了就表白,鬧矛盾了就道歉,但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細水長流的愛情。 老太太接過花,對我說:謝謝你花這麼多時間,聽我這個老太太講以前的故事,下次還會來我這裡買花的。 店門口的風鈴又響了。 “再見,期待下次光臨。” 二 這是我第四十二次聽到這個故事了,也演了四十二遍了。但我仍然感覺,是第一次體會到這樣的愛情。 我的家現在不在這區,小時候她們是我老家的鄰居。那時父母都忙於餬口,總是沒有時間照顧我。 她們經常敲我家門,給我送新鮮的水果或零食,還幫我紮小辮子。 老太太年輕的愛人,在不那麼忙的時候,就教我彈鋼琴,但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和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聽她的愛人拉小提琴的。 她們很好,一直都很好,我以為她們會一直那樣,可是我忘了,總有人會先說再見,總有人先離開。 我長大了,我的小麻花辮紮成了高馬尾,曾經給我梳過辮子的兩個美人,也一起花白了頭髮。 時間過得真快,也真不講道理。 還記得老太太的愛人拿着體檢報告來找我的情景。 她不僅對老太太說了那些話,還說如果有一天真的走了,希望我能幫她照顧她的小老太太,因為小老太太嬌生慣養了大半輩子,如果沒有人管,總是會不聽話的。 我很難描述當時的心情,但我哭得比現在更傷心。因為老太太的愛人看起來很着急,她走來走去,試圖阻止我哭,還把糖果掉得到處都是,最後她好不容易才撿起一粒大白兔糖,放到我手裡。 三 從那以後,我每天都很緊張,生怕老太太的愛人會突然消失似的。我似乎比老太太還緊張這件事,而她們卻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正常得讓我幾乎忘記了這件事。 後來,老太太的愛人真的走了。我看着老太太一個人生活,她似乎沒有什麼變化。我總覺得她不應該這樣,她不應該一個人,這是不對的。 老太太每個月都會來找我買一束白玫瑰,我們就這樣生活了好幾年。 三年前,我發現老太太開始不記得我了。 她像是一位突然到訪的客人,在某個午後,走進一間不知名的花店,跟陌生的店主說了一大堆故事,然後轉身離開。 只有我記得,這就是她的生活。 下一個街角,那一間更大的花店也是我的。這間位於街角的花店,生意已經很不好了。一年多前,我計了一下存款,在這條繁華的街道上,開了一間新的花店。 朋友們都勸我賣掉這間生意不好的小店,專心打理一間已經太累了,但我還是固執地留着這家小店,平日不開門,每個月的下旬才打掃一次,然後訂一些新鮮的白玫瑰,去等一位不知道會不會再來的老太太。 我舉起手,拿起桌上倒放的相框。夕陽下,兩個美麗的女孩子開心地笑着,照片是很多年前在這家小店門口拍的,前店主也是那時的老鄰居。時間太久了,照片已經有些褪色,但她們看起來還是那麼美麗,那麼容光煥發。 我整理了一下店面,擦了擦櫃檯,包了另一束白玫瑰放在相框旁面,然後關掉了電源。 捲簾門落下時,我的手機響了,一把陌生的聲音說了些什麼,我的手一抖,鑰匙掉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哭了還是笑了,但我的面部表情肯定很不好,因為一個路人停下來問我是否還好,是否發生了什麼事,需不需要叫救護車。 我擺擺手,感謝這位陌生人的好意。 我說,家裡發生了一件喜事,愛人重逢了。 我想,是時候關掉這間小店,也是時候計劃我的科莫多島之旅了。 最終,我還是搞不清楚,愛情的終點在哪裡。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終極答案,我都搞不清楚。 沈 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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