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條狗 夜深人靜時,我常想起童年時川北老家餵養過的一條土黃狗。歲月暗流,諸多過往的人事已悄然模糊和淡忘,但我對童年時的一條狗,始終記憶猶新。 小狗是很小的時候到我家的。在老家黃泥河,誰家的母狗下崽了,在徵得主人同意後,都可抱一條狗崽回去餵養。“還是餵條狗吧,賊娃子來了,叫幾聲,也能鬧出點動靜。”母親說。 很快,母親尋了好幾個山壪,終尋得一條土黃狗,取名“小狗兒”,和我的小名一模一樣!小狗兒的身體極爲孱弱,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終日蜷曲着後腿,在老家屋檐下慵懶地曬太陽。到了三餐時候,牠才會低嚎一聲,慢慢挺立起後腿,慢條斯理地遊走到飯桌下,拾撿我們丟下的骨頭或者紅苕。 小狗兒漸漸長大,奶氣漸退,身形開始有型有範起來,精神和氣色上,較剛剛來家時候好了許多。牠尤其愛在我們兄妹面前撒嬌,不停地用嘴嗅我們的鞋尖,或靠近我們的腿,用細微絨毛輕輕地擦拭,極盡討好之狀。可意想不到的是,一個月後,小狗兒的肚子忽然膨脹起來,像一個偌大的氣球或水泡,把小狗的腹部肌肉拉扯出一道道明顯的血痕。小狗只能躺在家門口屋檐下,不吃不喝,一副極度痛苦的表情。 爺爺看到這一情景,眼淚止不住直流。原來,不久前,我的幺爸患肝腹水,因爲缺乏現代醫療手段和治療資金,竟被肝腹水痛苦地折磨而死。看到小狗兒眼前景象,爺爺定是回想到了幺爸去世前令他撕心裂肺的一幕。 “去找個針筒把牠肚子裏的腹水抽了,死馬當活馬醫吧!”爺爺噙着淚水說。不知是誰真找了個廢棄的獸醫用針筒,直接將針頭插進小狗肚子裏,一股黃水順着針管流了出來,空氣中瀰散着一陣陣腥臭味。說來也怪,沒過多久,小狗竟然帶着針筒站起來了。開心的我們,常拿肉骨頭給牠啃,偶爾也會丟一坨“潮頭”肉犒勞牠。小狗兒很快精力十足,我們兄妹去割麥子或翻苕藤時,牠會在地裏追逐蚱蜢或蜻蜓,或者自娛自樂打滾,鬧出不小動靜。 我小時候除了怕蛇,還怕鬼,偏偏有段時期父親經常叫我陪他走夜路。 那時候家裏準備重新修房子,需要請木匠、石匠和泥水匠來幫忙。父親白天要教書育人,晚上才有空,父親讓我和他一路,翻山越嶺,有時一晚上要走好幾個村子。因爲有了小狗,格外怕黑的我才欣然同行。在老家黃泥河,傳說狗是可以辟邪的。一路上,小狗兒一會兒在前探路,一會兒殿後。不停發出的“鳴鳴嗎”的聲音,讓我特有安全感。 房子開始建造了。一大堆木料難免不被人惦記。我曾陪同父親在一個用曬蓆搭成的簡易窩棚裏守過夜,後半夜基本上都不會安寧。每個夜晚,小狗都會忠實地留守在這一堆木料前。一旦發現可疑情况便迅速發聲,引起整個山壪各個村落牠的夥伴們的呼應,此起彼伏,徹夜不息。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沒有過多久,小狗兒竟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多半是被哪個好吃鬼給打來吃了!”母親難過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黃泥河流傳着一句民諺,叫“豬來窮,狗來富,貓兒來戴孝布”。如今小狗兒走了,似乎預示着什麽不好的兆頭。 第二年正月的某天,鄰村毛狗娃領回來一條體格健壯的狗,說是我們家的小狗兒。開始不相信,可是慢慢觀看,竟然越來越像。特別是牠胸前那一撮白毛,特別熟悉。不一會兒,牠順從地接受我們兄妹對牠的撫摸,輕輕地搖着尾巴。 麻煩事沒幾天就來了。幾個陌生人來到我家非要帶走小狗兒,說小狗兒是他家餵養的狗。父親肺都氣炸了。這狗本來就是我們養大的啊!可對方也底氣十足,並非惡意取鬧——小狗兒見到他們後也格外親切,輕搖着尾巴上前去打招呼。 雙方終於心平氣和坐下來。聽對方介紹,他們是在來黃泥河趕場的路上發現這隻狗的。當時覺得小狗長得可愛,性格也很溫順。一番示好之後,小狗就跟着他們走了。這之後,他家也對這隻狗格外好,人狗之間的感情也格外深。 最終,小狗兒還是留在了我們家中。可一段時間後,小狗兒又消失了。這次和上半年不同,我們都猜測牠是回到牠後來的那個家了。果然,時隔不久,牠會又回來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小狗兒就這樣時而消失,時而回歸。直到那年春節前夕,牠離家出走後,再也沒有回來。關於小狗兒最後的結局,我們全家和鄰里都相信,牠的後家對牠很好,不可能狠得下心將牠成爲腹中之物。唯一的可能,是牠在往返兩個家之間的途中,遭遇了不測。 哎,可憐的小狗兒! 實際上,這條有着和我的小名一樣名字的狗,牠經歷的一輩子應該是幸運的,算得上是跌宕起伏,豐富多姿:從小大難不死,劫後餘生,長大之後得到兩家人的關愛。這是一條感情豐富而執着的狗。無論是在我家還是牠後來生活的家,牠都應該是相當投入、高度負責、充滿正能量的,由此牠贏得了兩家主人的青睞。 之後的這些歲月中,我時常會想起這條和我的小名有着同樣名宇的小狗。爲什麽讓我難以忘記?爲什麽讓我會時常想念?我一直在努力地尋找答案。 對照小狗兒的經歷,我發現彼此之間有諸多相似之處。幼年的我也曾身體不好,出生後連續夜哭數月,到重慶、成都等多家醫院治療均無效果,幾乎讓父母喪失堅持治療的信心。久病亂投醫,父母後來在老家不遠的白家鄉衛生院,找到一個在當地並無名氣的李成林中醫,他以兩副草藥便治癒了我的病。 很多時候,我無法像我家小狗那樣灑脫。我無數次想像着牠從一個家到另一個家去的路上的情景。前方有牠的憧憬,後面有牠的牽掛,牠邁開雙腿信步走來,有時候趁着無人,還放肆地灑下一泡尿。一路風景,如同牠彼時的心情。 而我,更多的時候像一枚堅果,將真實的內心深藏不露。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酒意微醺之時,獨自把人生五味淺嘗。或面對電腦,小心地把自己的內心在文字中呈現那麽一鱗半爪,若隱若現,有時候連自己也不知所云。清晨,又若無其事地迎接新的陽光。 懷念一條狗,其實就是無數次審視草根的自己。 文銘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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